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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7上元灯花溅血火,一纸离书断旧缘

  大军一路向南,行进至第十日。
  随着距离京师越来越远,原本干燥凛冽的北风逐渐被南方特有的湿冷所取代。沿途的山势越发险峻,林木即便在冬末也郁郁葱葱,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深绿。
  正午时分,队伍正在一处山坳暂歇造饭。
  忽然,前方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骑斥候背插红旗,马身已被汗水浸透,口中嘶哑高喊:
  “边关急报!八百里加急!”
  哨兵立刻放行。那斥候滚鞍下马,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泥污,便跪倒在中军大帐前,双手高举一只密封的漆筒。
  宋还旌大步走出,接过漆筒,一把捏碎封蜡,取出其中的军报。
  一目十行扫过,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周身的气势冷得骇人。
  身旁的副将见状,不敢出声,只屏息等着。
  宋还旌合上军报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  迟了。
  就在叁日前,大宸京师张灯结彩共度上元佳节之时,千里之外的七溪城边境,已成炼狱。
  磐岳新王黑盾,选在上元节深夜,借着夜色与大雾的掩护,骤然兴战。
  彼时守军正依例轮换,又因上元佳节,七溪城烟火漫天,守军防备稍松。磐岳军队如鬼魅般从山林中杀出,攻势之猛烈、手段之狠绝,远超预料。仅仅一夜,山雀原西境全线失守。
  如今,留守七溪的主将徐威已被迫退守东境,正依仗着地形之利与磐岳大军苦苦对峙。
  但军报末尾那几行字,才是让宋还旌最为心惊之处——
  “……敌军施毒,诡谲难防。除旧岁之‘夜昙骨’外,更杂以新毒。中夜昙骨者,皮肉溃烂,哀嚎不止,乱我军心;而中新毒者,毫无痛楚,瞬间失去行动之力,昏死如尸,任人宰割。二毒并发,军医束手,伤亡惨重。”
  宋还旌握着军报的手微微收紧。
  军医和新研制的解毒之法,只针对夜昙骨毒。若是单一毒素,或许还能应对,但如今磐岳将新旧剧毒混合使用,一种让人痛不欲生制造恐慌,一种让人无声无息丧失战力。  宋还旌沉默片刻,转身大步走向队伍后方的那辆马车。
  顾妙灵正坐在车辕上,手里拿着干粮,见宋还旌面色凝重地走来,她动作一顿,立刻掀开了车帘。
  车厢内,江捷正在闭目养神。听到动静,她睁开眼,看到了站在车外的宋还旌。
  “出事了?”她问。声音很轻,却很笃定。
  宋还旌没有隐瞒,将那封军报递了进去。
  “上元夜,磐岳突袭。山雀原西境已失。”他简短地陈述,“徐威退守东境,死伤惨重。”
  江捷接过军报,快速浏览。当看到关于毒素的描述时,她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  “昏死如尸……”她喃喃念着这四个字,眉头紧紧锁起。
  “这种新毒,七溪城从未见过,随行的军医也未必识得。”宋还旌看着她,目光深沉而直接,“夜昙骨毒令皮肉溃烂,此毒却令人昏睡。一动一静,一痛一死,毁人意志。”
  “琅越深山多毒草,能让人昏死的也不在少数。醉魂藤、迷谷烟、甚至是提纯后的曼陀罗……”她语速极快地分析着,“但要做到瞬间起效,且能在大规模战场上投放,绝非寻常草药。”
  她抬起头,看向宋还旌,眼底没有了之前的茫然,眼神敏锐又凝重:
  “我要看伤兵的症状。只看文字,我配不出解药。”
  宋还旌没有看她。
  “全军听令!”他转身厉声喝道。
  “辎重押后,轻骑急行!务必在叁日内,赶到七溪!”
  叁千轻骑每人仅带叁日干粮,即刻急行军。
  队伍集结之时,江捷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,翻身上马。她在琅越山林长大,骑术不弱,足以跟上行军。
  令宋还旌意外的是,顾妙灵也走了过来,要了一匹马。
  宋还旌皱眉:“你不会骑马,体力也不支,跟着辎重队随后再来。”
  顾妙灵抓着缰绳,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,脸色虽然苍白却冷硬,她不跟宋还旌对话,只对旁边的江捷说话:“我能跟上。”
  宋还旌没再多言,只吩咐一名亲卫照看她,便一挥马鞭。
  “出发!”
  叁千铁骑卷起漫天烟尘,向着南方疾驰而去。
  ……
  叁日叁夜,马不停蹄。
  顾妙灵的大腿内侧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,每一次颠簸都是钻心的剧痛,但她一声不吭,硬是咬牙跟了下来。
  第叁日黄昏,大军赶到山雀原东境。
  此时残阳如血,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甜腥味。磐岳军队正借着毒烟掩护,向摇摇欲坠的东境关隘发起最后的猛攻。
  城头上,大宸守军或是因“夜昙骨”毒发溃烂而哀嚎,或是中了新毒昏死如尸,防线已然崩溃。
  宋还旌没有休整,甚至没有列阵。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柄玄铁重剑,一马当先,借着急行军的冲势,直接从磐岳大军的侧翼狠狠插了进去。
  剑锋森冷,每一击都直奔要害。
  叁千生力军如同一把尖刀,瞬间撕开了磐岳的阵型。磐岳军没想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,后方大乱,不得不鸣金收兵,退回西境山林。
  战事暂歇,夜幕笼罩了惨烈的营地。
  江捷翻身下马,双腿发软,险些跪倒。她顾不上休息,提着药包就要往伤兵营冲。那里躺满了中毒的士兵,哀嚎声如同炼狱。
  一只染血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  宋还旌一身玄甲被鲜血浸透,满身煞气。他不容分说,一把将江捷拽离了伤兵营,拖进了一处无人的偏帐,反手扣上了帐帘。
  帐内光线昏暗。
  宋还旌松开手,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函,拍在案上。
  封皮上只有两个字——和离书。
  “拿着它,离开。”宋还旌背对着她,声音冷硬如铁,“小七在外面,让她立刻护送你过境回潦森。”
  江捷看着那封信,深吸一口气:“我不走。外面的伤兵中了新毒,军医束手无策,我能试着解毒。”
  “不需要。”宋还旌转过身,目光阴鸷,“夜昙骨我军已有解法,新的盾牌和甲胄已经在路上,到时自然不惧毒箭,也用不上你。”
  江捷咬唇,对上他的眼神:“我是大夫……”
  “你是琅越人!”
  宋还旌突地喝出声,一步跨到她面前。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  他抓住她的手腕,强行让她看着他脸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,声音低哑而残忍:“你看清楚了。这是你族人的血。”
  他死死盯着江捷的眼睛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:“我今天在战场上,杀了十一个琅越人。”
  江捷的瞳孔剧烈收缩,脸色瞬间苍白。
  “十一个。”宋还旌重复着这个数字,“都是一剑封喉。我手下的士兵,今日杀的更多。明日开战,只会杀得比今日更狠。”
  他伸出那只杀人无数的手,指着帐外伤兵营的方向,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:“你要救他们吗?”
  江捷张了张嘴,话堵在喉咙里。
  宋还旌俯下身,逼视着她:“江捷,你想清楚了吗?”
  江捷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。
  之前她能救,是因为那是战后。可现在是战中,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。
  她救活的人,明天就会变成杀害她族人的刽子手。
  “别说了……”江捷痛苦地闭上眼,声音破碎。
  “为什么不说?”宋还旌步步紧逼,“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,觉得自己只是在救人吗?你每救一个,杀的就是另一个、甚至更多的琅越人。”
  “我不信你不明白。”
  她身体顺着帐柱缓缓滑落,双手捂住脸,指缝间渗出难以压抑的哽咽。
  宋还旌看着她崩溃的样子,面容依旧冷硬如铁,毫不动摇。
  “离开。”
  这一次,江捷没有再反驳。
  她无法面对那些将要杀她族人的伤兵,也无法面对满身鲜血的宋还旌。
  “……好。”
  江捷扶着桌案站起身,脚步虚浮。她没有再看宋还旌一眼,掀开帐帘,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外面的夜色中。
  帐外寒风凛冽。
  顾妙灵和小七早已等候在此。
  她看到江捷从帐中走出,眼睛满是红肿,心里大惊,问道:“他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  江捷声音沙哑,透着无尽的疲惫:“我要回潦森了。”
  顾妙灵怔住:“他赶你走?”
  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营帐,又看了看远处那些因毒发而痛苦挣扎、随时可能死去的士兵。
  赶走唯一可能解毒的江捷,置数百中毒的士兵性命于不顾,是为了什么?
  是为了让江捷不用在两难中抉择,保全她的心安?还是他狂妄自大到不屑于江捷的帮助?
  电光火石间,她突然明白——
  他早就计划好了不顾一切要让江捷走。
  他早就想好,带她来七溪城,只是为了赶她走,而不是利用她的医术救治大宸伤兵。
  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,最终死死盯着营帐的方向,从齿缝中挤出一句:
  “他真是个疯子。”
  江捷没有说话,只是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,看向顾妙灵:“你可以留在这里,或者回永业城。”
  顾妙灵收回目光,看着她淡淡地道:“你说过,在我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之前,可以跟着你。”
  江捷勉强露出一个笑,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。
  她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小七。
  “小七,你不必跟我前往潦森。”
  小七抱着手臂,把头一扬:“我就要去!”
  江捷面上还有泪,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,试图露出一个笑:“我没有钱给你……”
  “宋还旌给我钱,可是他从来不给我买东西。”小七扯了扯身上的粉色裙摆,不满地说:“我不喜欢摇光这个名字,他却总叫我摇光!”
  顾妙灵已经牵来了马匹,翻身上马,动作虽然因腿伤而有些僵硬,却十分坚决。
  “走吧。”顾妙灵说,“跟我们一起走。”
  江捷擦去眼角的泪痕,在小七的搀扶下上了马。
  叁人策马,冲入夜色,向着南方的边境线疾驰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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